【學堂鐘聲】 懺悔貴族──端木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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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湯崇玲

在這以自由平等為普世價值的時代，談懺悔「貴族」﹝註❶﹞端木蕻良會不會過時了？

來自遼寧昌圖，原名曹漢文的端木蕻良（一九一二─一九九六）是東北作家群之一，作品除了有典型的抗日愛國思想，更有著與時代違和的貴族之氣。

當年，還不到十歲的端木蕻良伸出好奇小手翻開父親的《紅樓夢》，從此「懺悔」與「貴族」成為詮釋他生命的雙線，他厭惡以寶釵、鳳姐為代表的「市儈階級」，力挺林黛玉和賈寶玉的「真情主義」。雖然自比曹雪芹，但是端木的大觀園在遙遠關外，祖先是東北的開荒始祖，曾祖曹泰擁有五千多公頃土地，生長於優渥家境中的端木眼見顯赫家道在他父親曹仲元手上開始中落，他在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用不少筆墨緬懷其東北大世家。

不同於父親家族，端木的母親來自清白又硬氣的佃戶，遭遇曹仲元雇用打手搶婚為妾，婚後飽受公婆凌辱，長年苦於丈夫的多情與揮霍。父母親懸殊的階級差距，讓端木對於父親家族有著深切的批判，也讓他對於女性有著真摯的憐憫。其〈爺爺為什麼不吃高粱米粥〉寫出貧窮佃戶的餓與氣節，而其短篇小說〈鴜鷺湖的憂鬱〉更是憐恤筆下無依無靠的農家少女。

這也是端木蕻良捲入蕭紅、蕭軍感情紛爭的原因，向來疼惜弱勢女性的他，實在見不慣蕭軍頤指氣使的大男人主義，於是站在蕭紅一方為她出氣；儘管對蕭紅只有欣賞，沒有所謂的愛情，但當二蕭決裂時，他仍然不顧眾人反對娶了當時還懷著蕭軍孩子的蕭紅為妻。

英雄救美的童話故事永遠比真實版美麗，這段婚姻讓端木背了大半輩子的惡名，除了橫刀奪愛遭受左翼文壇的敵視，他也因一身藝術家風度而飽受批評，尤其在蕭紅過世後更成為眾矢之的。

手指對著端木痛詈很容易，可是我們有誰能如端木般承認自己在家庭中的自私？又有誰願意承認自己在家裡犧牲奉獻其實不是因為愛，而是以愛為名的情感勒索？

蕭紅的死讓端木走出大觀園，在日本封鎖香港的混亂局勢下，他來回奔走讓蕭紅走得更美、更有尊嚴；儘管戰火流離、政治動盪，他保留蕭紅的青絲與定情物五十年；他更是蕭紅的知音，寫了多篇評析文字，對後來的蕭紅研究大有貢獻。

最能呈現端木懺悔之情的是〈初吻〉、〈早春〉二作，年幼的蘭柱像賈寶玉般自顧自地悠遊於大觀園，卻忽略了身邊兩位摯愛的靈姨和金枝姐，等到他幡然醒悟，兩位姐姐就像林黛玉一樣柳折花殘，端木自悔：「在我靈魂深處一定有一種魔鬼它在那裡支配著我，為什麼我在可能把握一切的時候，彷彿故意似的，我失去了機會，等真的失去，我又要死要活地從頭追悔？」

相較於蕭軍在蕭紅死後對她的指責，端木蕻良卻展現出他真摯的懺悔，他終於看到在禮教的圍剿下，孤立無援的蕭紅對於進入主流的遲疑與自卑，而自己當初卻若無其事、毫無覺察。

單單以端木蕻良的家世，說他是貴族當然沒錯，但若以賈寶玉敢於懺悔、敢於真情的標準來看，他更是一個貴族，因此他不只是那個時代的貴族，更可以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貴族。

﹝註❶﹞端木蕻良曾寫〈論懺悔貴族〉一文評析《紅樓夢》。